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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章:白首太玄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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孫燼先後傷重,渾身乏力,哪還有餘勁來幫助游俠兒?見她面染殷紅,一雙本很清澈的眼眸血絲滿布,早將心中那濃重的惡魔厭妖之意攪散,反生沈重之憐憫,大叫道:“你自己逃走,不要管我。”

游俠兒扭身翻起,哪裏肯走?左手牢牢地抓住孫燼的後背衣衫,冷眸身周八人,又看了看不遠處的矮峰,眼光變換,似在思索什麽逃生之法。

流易子暴喝一聲,欺身再攻,掌風赫赫,直將游俠兒的身外八方盡數籠罩,任她如何閃避,都將無功,只得迫不得已擡掌硬接。

若在往日,流易子斷然不敢以此掌法來鬥游俠兒。江湖較藝,或有外功玄妙,或有身法迅捷,得其一便有反敗為勝之機。但若兩掌相抵,便再無有一絲一毫的取巧機會,只能實打實的以內力相博,高者勝,低者敗。

流易子雖修習上清玄門妙法數十年,功力深湛,幾臻化境,但自認終是不如師兄流仙子,更不敵武林盟主雲仙裴。而游俠兒能重傷流仙子,掌退雲仙裴,其內力之強,不需言表,又怎是他所能匹敵?

但今日不比往時,先後數般慘事縈繞心胸,流易子已早在瘋魔的邊緣徘徊。能夠不立時癲狂,全賴上清妙法與數十年清修之助。但便如此,也終難恢覆往日清明,故此拳掌暴虐,全無道門瀟灑飄逸之風,更無明辨時局之智。

但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的是,游俠兒並沒有探臂擡掌,她只冷哼一聲,全然不加抵禦,腳步微錯,斜將後背對準了矮峰下的一處猶掛青翠、茂密糾纏的藤蔓。

流易子一掌用盡全功,更無男女之別,直擊游俠兒胸口。

孫燼見狀,再也管不得什麽正邪對錯,怒吼道:“老牛鼻子,有能耐來招呼小爺,欺負一個弱女子作甚?”

言語雖急,掌風更快,未待他一語言畢,游俠兒已然身受重掌,轟然後退。

鮮血似傾盆一般自口中噴出,揮灑在她身前的地面上,折射了陽光,映入孫燼的眼中,讓他雙目通紅,心緒大亂。

忽覺後脊一痛,似撞到了什麽堅硬的物事。緊接著便聽“咯吱”一聲輕微響過,頭頂上藤蔓隨風飄搖,些許灰塵簌簌落下,卻終究沈寂,再也無異。

游俠兒“呸”了一聲,吐出口中殘血,冷眸流易子,道:“哼!你功力太弱,任憑百掌千拳,也終究打我不死。”

流易子多番掌打游俠兒,心頭怒火已漸消散,又得朝陽照耀,清風緩吹,心底緩顯清明,恢覆了往日的沈著與冷靜。

他冷眼看著游俠兒,雖靜則厲,殺意絲毫不減。但那男女之別忽起心間,自己又無兵刃,自也不能再對這游俠兒拳腳相向,當下轉身對魏夫人稽首一禮,道:“煩請魏夫人斬妖。”

場中同道只有魏夫人一人乃女子身,不管是否使用兵刃去殺游俠兒,都算不得違背道義,是以流易子有此一求。

魏夫人與餘下眾人分站四方,將游俠兒與孫燼死死地圍在矮峰之下,自認除卻她有雙翅可飛天,否則再也逃脫不了。

此時晨風忽勁,送來了一片喧鬧嘈雜的腳步之聲,那一眾豪客這才乘馬追趕而來。

魏夫人修習上清道法,更是上清觀老祖師皇甫參商的半徒道友,先聞皇甫參商慘死,便已除妖心起,又逢雲崖之變,殺機已然不弱於流易子。此時聽聞流易子請自己動手除妖,知他顧及男女之別,當下點了點頭,眼觀游俠兒,狠狠的道:“師兄道德有成,不願掌殺妖女,我魏華存卻無此般顧及。哼!妖女看掌。”

孫燼被這接連的撞擊震動得肺腑似裂,後脊麻木,喘息都已困難。聞得魏夫人掌風近前,忙道:“小心。”

游俠兒正等此掌,嘴角浮起一抹冷笑,暗運內力護住前胸。

一掌臨身,游俠兒再噴鮮血。終於傳來轟隆一聲,她與孫燼的身影一同隱沒到了矮峰腳下的青翠藤蔓之中。

魏華存見狀心知不妙,忙探手去抓游俠兒的衣袖,卻因自己這一掌實已用盡全功,游俠兒與孫燼退勢極快,哪裏能抓得住?

待得閃身近前,又聽“轟隆”一聲巨響,那本已開了一口的山體竟然再度閉合,唯餘下藤蔓飄搖,塵土飛揚,朦朦朧朧,遮天避光。

魏華存怒目長嘯,全不顧灰塵染體,一掌再向山體打去。卻覺觸手堅硬,直將整個右掌震裂,也未能撼動山石一分。

流易子與敦煌三僧等人齊步近前,大感詫異,問道:“那妖女呢?”

後至眾豪客只見魏華存一掌將游俠兒與孫燼拍入了山體之中,還道她玄功大成,可比仙人,一掌開山,不僅滅殺了妖女,更為她尋了處極好的墓地。

大有幾個渾人哈哈大笑,跳下山坳,拍掌說道:“魏夫人玄功比仙,一掌開山,又一掌葬妖,可真是仙人之力,實令我輩嘆服。”

魏華存冷哼一聲,怒目轉頭,驚得那說話打諢的幾人連步後退。

流易子怎能再失除妖之機,追問道:“那妖女呢?”

魏華存滿面痛恨,咬牙道:“那妖女奸惡,知這山腳有密室入口,故才引我全力出掌,借我掌力,推門入內去了。”

流易子“啊呀呀”一聲怒吼,方剛恢覆的清明再度消散,對著山體不住揮拳踢腳。直打得雙手血肉模糊,山體卻依舊無有絲毫破損。

那漢中大俠伍柳道:“真人莫再自傷仙軀,這矮山當是天外飛石經年所化,其硬猶勝玄鐵,當真是神兵難摧。只不知為何這裏竟會有個門戶,更不知那妖女怎生得知了此地玄妙,才施此詭計,暫逃了去。但想有此門戶,定有機竅,咱們且先尋找一番。”

魏華存與敦煌三僧、劉真人、周參契都言正該如此,這才勸退了流易子的暴虐瘋癲之心,讓他暫得清明。

眾豪客聽聞此等言語,才知妖女並未身死,不禁大驚。但除妖務盡,否則貽害無窮,是以再也不動別樣心思,隨著流易子等人一起尋找開門機竅,同時逐步察查矮山,不使另有出口隱在暗處,被那妖女逃遁了去。

一行三百多人,左右巡查了近兩個時辰,終究未能找到開門機竅與其他入口。眾豪大覺無奈,只得將一雙雙目光盡數投向流易子等八人。

位列敦煌三僧之首的竺法乘沈吟片刻,道:“此山不大,內裏便有密室,也當不會廣闊。且再無其他出路,咱們只需緊守此門,不愁那妖女不出。”

眾人同聲稱是,卻唯有‘奔雷手’崔戎面帶糾結,看了看矮峰青蔓,又看了看流易子等八人,不知在想些什麽。

游俠兒在前受掌,孫燼在後受力,終於聽到一聲轟鳴傳來,眼前一黑,似被那魏夫人一掌震到了地獄深淵之中。

他想要掙紮著逃離,卻覺頭腦一沈,竟再度昏死過去。

黑暗不知時,唯有孫燼與游俠兒的淺淡呼吸之聲交替起伏,回響在這難見外物的漆黑空間之中。

不知過了多久,孫燼茫然醒轉,只覺頭疼欲裂,體重如鉛。他想要站起,但嘗試三番終究難以起身。又見黑暗如潮水一般拍打在自己的身上,好似再次回到了太平道的密室之中。

那種對黑暗的畏懼之心悄然浮現,激蕩在孫燼那滿布痛楚的身軀之上。

他大叫道:“這是哪兒?”

哪有人應?唯有三兩聲回響先後傳來,預示著這一處黑暗的所在比太平道的密室更加寬廣,或更加深長。

良久良久,孫燼終於恢覆了一絲氣力。他擡起雙手,要摸摸身外是否有邪惡物事的存在,入手處卻是一片柔軟與冰涼。

柔軟的是女子的手掌,冰涼的也是女子的手掌。

孫燼大驚,知是游俠兒,不禁暗思:“她……她莫非死了?”

掙紮著坐了起來,順著游俠兒的手臂摸到了她的面頰。汙血已經凝固,呼吸雖很微弱,卻沒有停止。

孫燼心中一喜,懸著的心兒終於放了下來,忽而又想到什麽,暗道:“她是妖女,死了乃是造福武林,不死反會為禍江湖,我如何這般是非不分,反不想讓她死去?”

轉念又想:“她為了救我才受此重傷,且不管她如何作惡,單是對我的恩情,也非我這一生所能報答的。不管外人如何對她,我總不能再以惡心待之。”

“如我這般,豈非與她同流,也真成了他們口中的妖子?”

“不,我不是妖子,不是邪魔,我不以惡心待游俠兒,只因感激她的救命之恩。日後江湖上相遇,若無能力以報恩情,打過招呼,表了禮節,而後遠遠避開便了。不管江湖俠客們如何對她,我始終如此,不去插手別人的除妖大計,也不去參與除妖,此才不違本心。”

“雖不違本心,卻未免失了俠義。”

“俠義為何?我都不知俠義是什麽,又談何失去?”

言念及此,便不再糾結自己對游俠兒的態度。靜坐了片刻後,自覺恢覆了些許力氣,便扶著身邊凹凸不平的墻壁,緩慢站起身來。

左右摸索,原來是一處寬不過四尺、高不知幾許的密室通道。這一端是平滑如鏡的石壁,無有去路,更無力推開。另一端曲折延伸,不知遠近多少。

孫燼又休息半時,這才平覆了呼吸,強忍住周身的疼痛,抱起游俠兒柔似無骨的身軀,沿著通道向內走去。

連轉十餘次,眼前豁然開朗。溫黃的光芒照耀下,孫燼凝眸細看,入眼處卻是一間縱橫十丈,布置簡陋的石室。

室頂正中一塊大若磨盤的黃玉散出溫暖的光亮,照耀得整個石室纖毫畢現。室中橫臥一具石棺,高大厚重,棺蓋密封,內裏不知是否安睡著一具屍骨。

石棺左側有石桌一方,上無它物,只有灰塵堆積,許是久無人住。

石棺後面靠墻處有一塊高約二尺,寬長丈餘的平滑石臺,當是床榻之屬,卻無被褥草席。

石棺右側三丈外是一條緩流而過的清泉,泉聲叮咚,帶來了外界的清爽空氣,不使石室憋悶。水清可見底,更不時有周身白鱗的游魚翻水而出。

清泉與石棺的中間被人以青石壘就了一座不大的火塘,內有青灰一堆,旁有枯柴一垛。枯柴旁有碟碗瓢盆散落七八,都以青石打磨而成,且經久無人使用,略顯浮雜。

孫燼環視一周,便不再細觀,走到石床旁邊,將依舊昏迷不醒的游俠兒放了上去。而後稍作調息,便再直身而起。來到清泉邊,撕下了衣襟一角,浸透了寒意入骨的泉水,來將游俠兒面頰上的血汙擦去。

擦抹完畢,看也不看她那一張秀若芝蘭的面頰,自顧來到泉旁,左右望了望,前後看了看,心想:“她昏迷這許久,應不會突然醒來吧?”

盯著石床看了好半天,見游俠兒終無醒來的跡象,這才放下了心,褪去外衣內衫,跳入了寒氣逼人的泉水之中。

一番洗漱,血汙盡去,疲憊頓消。唯只有傷口處血絲猶掛,染得寒泉似浮紅線。

孫燼再自黑衣上撕下幾條布縷,也不管水沒脖頸,囫圇把手臂、大腿、胸膛上的傷口裹了。

泉中有魚,或因寒冷之故,當真笨拙的緊,孫燼只探手略試,便即抓了兩條。高高興興的出水穿衣,取出斷劍,就著寒泉下游,殺魚清洗。

火塘邊遺落著一副火刀火石,孫燼引燃了舊柴,就著熊熊燃起的大火,一邊烤炙白魚,一邊烘著衣衫。

待得白魚熟透,衣衫也稍去水意,孫燼看了一眼依舊昏暈的游俠兒,淡淡的道:“給你烤了魚,你也吃不到,算了,還是我自己吃吧。”

一口氣吃了兩條,鮮嫩有餘而滋味不足,更無酒水助興,頗不完美。

火漸熄了,孫燼又添了幾根砍斫得長短無二的木柴,瞬時焰頭高漲,暖意又生。

他的衣衫已經幹透,各處傷口也不再疼痛,呆呆的看著火堆,思索著該如何出去,出去之後又該去往哪裏。

室頂的暖玉黃芒經久不隱,更有鐘乳倒垂,其鋒如劍,折射了暖玉黃芒,瑰麗變幻,耀盡石室邊角。孫燼不知日月幾何,呢喃自語:“不知道外面現在是黑夜還是白天?淩波在世弘兄的身邊,是否會纏著他來尋我?不準去雲崖山上是否也曾遭遇了游俠兒?她……唉!罷了,她有王茂弘陪伴,樂得逍遙,想我何來?”

思思想想,困意又起,孫燼再無精神探查石室,就著火堆旁的溫暖空氣,合衣躺了下去。

一覺無夢,待得醒轉之後又覺渾身酸痛。他知是肺腑震蕩之痛,許那內臟或肋骨已經開裂破損。如此傷患,非比身外皮肉之傷那般,只要結痂凝固,便不會再痛,總需好些日子才能去痛康覆。

孫燼久坐調息,待不那麽疼痛之後,再看石床。發現游俠兒依舊沒有醒來,只是有暖玉照耀,似乎呼吸已漸平穩。

他搖頭一笑,道:“她內力何等了得,便是再重的傷勢,只需靜心修養些日子也便好了,我如何能比?”

心知內力微末,恰此時也難尋外出之路,索性盤膝於地,雙目緩閉,運修起《日月玄樞》內功法門來。

氣行三周天,果真疼痛減輕了許多,孫燼大喜,再收他心,繼續運功行氣,一邊深悟心法中的不明白處。

待得心覺疲累,這才緩慢收功站起,尋視了一番石室後,終將目光鎖定到了那橫臥室中,沈寂無言的寬大石棺之上。

石棺通體灰白,樣式古樸,除卻對著石床的那一面上刻有一行短詩,此外再無花紋刻痕。

孫燼讀書雖少,識字卻多,好似生來便會一般。細瞧短詩,但見是:“未能同白首,幸終共太玄。上清何參差,霜凝故土寒。”

筆跡遒勁,字態靈動,非是王世弘白虎刀法之中夾帶著的那種勁狂龍飛之姿,更不是酒肆常見的中規中矩之態,反是一種令人一觀,便說不出的歡喜自然,好似念頭豁然通達,萬事萬物都不再縈於懷中。

孫燼略一拂拭,筆跡竟然入石半寸。且那一筆一劃竟毫無二致的與自己的右手食指重合,讓他不禁駭然,心道:“難不成這短詩是被人以手指書寫上去的?”

再思詩意,腦海之中竟再也揮不去那“上清何參差”一句。

思緒百轉,孫燼“啊呀”一聲叫了出來,道:“莫非……莫非這短詩是上清觀小祖師何參差所寫?”

他曾在那夜聽人說過上清觀何參差的大名,能稱之為此一百年中當之無愧的武林神話,其人該是怎生模樣?

“這世間或也只有他一人能以肉指入石三分,且不被硬石所阻,作此俊逸瀟灑之書。”

“他寫‘未能同白首,幸終共太玄。’莫非這裏面葬的是他與他的愛人?”

“對,對,對……一定是,一定是他與他的愛人,他們不能白首偕老,卻能共葬一穴,同游太玄,也算是得了個完美的結局。”

想到此處,他才反應過來,原來那消失武林三十年的神話一般的人物,已經死去。

不禁黯然神傷,心道:“您在江湖留下了如許傳說,初聽尊名之時,還想著日後若得緣法,能否與您相見一面,淺窺仙容,一睹武林神話之姿。沒曾想,這相見之日竟來得這麽快,只……唉!我得安全身,您卻已長辭,這一生,是再也見不到了。”

想著想著,不禁淚流滿面。

此淚為武林神話而流,更為上清觀而流。

想那前一時還名震武林的上清觀,不過匆匆數日之功,先有皇甫參商仙逝之傷,又有雲崖滅門之厄,而今便連何參差老前輩也羽化歸墟,唉!世事之變,誰能預料呢?

孫燼對著石棺拜了幾拜,只覺意興闌珊,再也無心探查石室隱秘,返回了火塘邊,再將目光投向已將熄滅的火焰,呆呆出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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